退伍多年,與人談起當兵的回憶,總是口沫橫飛,欲罷不能,但是卻幾乎沒有提過我的師父。不只是因為接觸不多,更重要的是,只要一想起師父,心中就充滿了愧疚。


    


    先從營部組說起。部隊移防馬祖前,駐地在台東利嘉,營長姓葉。葉營長在師部當參謀時,就是有名的業務高手,到了本營後,特別注意營部各參業務,要求極嚴,對於各參業務兵(輕裝師編制小,營部組除作戰士兼組長是士官編制外,其餘都是兵)也是精挑細選。當時佔地利之便,撥到本師(花東師)的新兵,大多從高雄經南迴公路而來,第一站先停本營休息過夜,第二天再到花蓮師部,因此本營可以先將該梯次分配的新兵留下,自然就先挑好的,新兵素質當然比較整齊。而如果要進營部組接業務,不但體能戰技要是當期新兵銜接訓練的前三名,還由營長親自挑選,儀表相貌、應對進退、字體端正等,都要營長考核通過。獲選後,由師父領著銜接3個月,正式接任時已能獨當一面,而且直接掛三ㄍㄧㄠ升上兵。


 


    營長對營部組要求很嚴格,也對營部組放權力、放福利。因此營部組的業務兵真的走路有風,各連連長無不買帳。而營部組雖然屬營部連的一部份,但是自行早晚點名,吃飯也在營部餐廳,只有週四莒光日回到連上上課。


 


    說真的,當時營部組的確是特權分子,不輪衛哨安官、不出公差勤務,假單不經過營部連連長,直接送副營長批。但是學長們也很爭氣,業務表現好,體能戰技也在平均水準之上,讓人沒話說。而我師父就是其中的佼佼者。


 


    在沒有電腦打字的年代,阿兵哥接業務的首要條件就是字體要端正。號稱各參之首,編裝表上有正式編制的參一「上兵文書」,字寫得好不好更是重要。我師父的字不只端正而已,簡直可以印出來當硬筆字帖來賣。除了字漂亮,所負責的各項業務,也經常評比為全師第一。


 


    部隊移防到東莒後不久,老營長考進參大深造。新來的周營長,雖然不再如此「寵愛」營部組,但是基本上仍是蕭規曹隨,營部組仍維持原有的高水準。


 


    694月,師父退伍前3個月,開始找徒弟。以師父的出色表現,當然希望能找一個同樣優秀的徒弟繼承衣缽。但是此時情勢已有不同,移防後本營位於全師撥兵的末端,到部的新兵素質參差不齊。原先選中一個步兵連的新兵,但是銜接兩星期後,師父不滿意,要他歸建,繼續再找。


 


    眼看退伍日期越來越近,還找不到徒弟,師父拜託師部參一科幫忙,在所有到部新兵中,替他留意徒弟人選。


 


    前面說了這麼多,終於輪到我出場。因為氣候不佳,本梯新兵在韋昌嶺等了11天的船,延後一週才到部,此時已是5月底。南竿馬港及西莒青帆港兩次分配單位,都曾要高中程度以上的新兵起立,我兩次站起,又兩次蹲下,就這樣沒人要般的到了東莒,後來才知道其實都在別人算計之中。(補充說明,我是「假大專兵」,上過成功嶺但大學沒畢業,所以是隨一般兵梯次入伍,新訓9週後抽籤分發。)



西莒青帆港舊碼頭,到部新兵在此分發單位,西莒的上岸,東莒的再上船。


    一起分到步一營的125612名新兵中,竟然有2名大專程度,在一般兵梯次中,算是極為少見的,可見師父在師部參一科心中的分量。(除了我之外,另一位是金門人,姓陳,因為將戶籍遷到台灣,所以被徵入伍,如果仍保持金門戶籍就不用當兵,但是每年要回金門參加自衛隊集訓一個月,直到滿45歲。當時陳兄已28歲,是全營最老的士兵,班長都稱他老大哥。)


 


    師父看到來個大專兵,原來還頗高興,等到帶回營部填寫資料,準備分發各連時,看到我的字,當場就涼了一半。我的手寫字,還不是「爛」與「醜」足以形容,大概從小學畢業之後,就沒有進步過。師父將我分在營部連,當個備胎,再看看之後的梯次有沒有更好的。


 


    幾天後,同梯集中在兵器連,接受兩週的新兵銜接訓練,預定6月中旬結訓。在新兵隊期間,陸續又到了一、二梯次新兵,還是沒有師父中意的人選。於是某一天的下午,找我去營部面談。先拿了紙筆,要我盡最大的可能,寫幾個端正的字,我還記得寫的是「以國家興亡為己任、置個人死生於度外」,以及09的阿拉伯數字。只是再努力也沒用,字還是那麼醜。師父明說,要我接營參一,問我的意願?我有自知之明,知道自己不是幹文書的料,但又貪圖這個「涼缺」。正在猶豫時,師父說,不接的話,回到連上一定會送士官隊。靠!要進士官隊,在中心選兵時就進了,狠操三個月,在中心當班長當到退伍。就是怕被操,才抽籤下部隊,如今都到了外島,如果再被送進士官隊,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。於是未置可否的默認了。


新兵隊所在的兵器連,早已被草木掩蓋。我在東莒的第一個月在此渡過。


   


    想來也是好笑,師父百般無奈的選了我,我不甘不願的接受。師徒兩人都沒有一個好的開始。


 


    然而6月是會計年度底,正當高裝檢與總部各項視察的時候,新兵隊常常要支援其他任務,影響操課;營部也沒空實施結訓測驗,所以兩週的訓練拖成一個月。等再回到連上,已經是6月底,距離師父退伍只剩21天,原本該有三個月的銜接,變成三個星期。


 


    開始銜接的第一件事,師父領著我去見營長。營長翻著我的資料,說:要進營部組都要新兵隊結訓成績前三名,你的成績不夠;打靶(250公尺人型靶)要5發中4發以上,你才3發;字也不行。我無言以對。師父在旁只好幫我講好話,並強調人事官與另一位文書(該算是我師叔)都會幫我。營長勉強答應了。沒想到的是,長久以來營部組選人的高標準,自此被打破,以後新進的弟兄,就不一定依此要求。我真是對不起前輩與學長。


 


    師父開始交接業務,時間有限,只能教幾個重點。首先是線上作業(後來也稱為線傳作業),就是將每一士官兵的進、晉、調、退、獎懲等各種異動,化為一串數字與字母代號,填入固定表格中,送師部彙整,再轉總部人事署輸入電腦主檔。講究的是每一筆資料要絕對正確,每一字母、數字要以細字黑簽字筆用工程製圖字體,工整填入小小的格子中,且不能塗改。這項業務需要細心與耐心,以及端正的字體。每個月總部會發下上個月各師傳送的報表與剔錯,師部參一科據此評比各營,師父通常是全師第一或第二。(我接了以後也是全師第一或第二,不過是倒數。)


 


    另一項是士官人令發布,需要刻鋼板與油印,如今35歲以下的人大概都不知道刻鋼板是個什麼東西,當年可是文書的看家本領。師父交下一份手寫稿,要我照著刻鋼板,花了兩個小時,毀了幾張蠟紙才完工。師父看了歎口氣,師叔接過去,刷刷刷,不到20分鐘重刻一張。接下來學油印,蠟紙貼上油印機,拿起滾筒給它印下去,油墨未調勻、用力不平均,又毀了幾十張白紙。


 


    還有一項重點是各類兵力報表,因不同用途與分類,有56種,又分月報、季報、半年報等。也不過就是5個連,56百個官、士、兵的不同組合與排列,再加減每月的新進、調退。但是對於數字非常遲鈍的我,卻始終沒有將「人」與「數」兜攏過。


 


    剛回到連上時,我仍佔衛生排的缺,也睡在衛生排的寢室,部隊操課時間,則到營部組學業務。只是徒弟不成器、師父也無奈,師徒之間除了交代業務,幾乎無話可說,氣氛十分尷尬詭異。於是我心存逃避,早餐及午休後部隊集合時,原應報備離開,到營部組銜接。但故意裝傻,以菜鳥不敢違抗命令為藉口,隨著部隊行動,讓師父等無人。師父一看這樣不行,要我搬到營部組寢室,就近看管。但是我每天晚上810還有一班衛生排的衛哨,10點下哨後回到寢室就睡覺,晚上正是營部組趕業務的高峰時間,師父還是找不到我。於是又將我的編制職缺提前調到營部組,「二兵擔架」變成「二兵文書」,衛哨勤務也免了。


 


    離師父退伍不到10天,又有一梯新兵到部,其中有一位淡江大學休學生,各方面條件都很優秀,實在是接參一的不二人選,只是已經太遲了,我想師父心中一定很X。其實當時我也很想建議師父,把我換掉,讓我回去做我的「二兵擔架」。這位新兵幾個月後,還是進了營部組,接任參四經理補給業務。


 


    有天晚上,人事官、師叔及各連參一在村中餐館歡送師父榮退,我從頭到尾像個傻瓜一樣坐在旁邊,連向師父敬酒都要別人提醒。師父也懶得理我,大概很懊惱,千挑萬選,怎麼會選個阿斗,眼看引以為傲的參一業務就要毀在這個徒弟手裡。


 


    師父退伍後,雖然有人事官、師叔的大力幫忙,分擔了許多原來該是我的業務。但是我仍然不斷出包挨釘,大概成了全師最黑的營參一,師部三不五時就打電話來賜教;到師部洽公時更慘,像走馬燈一樣,輪流到參一科每個辦公桌前挨罵。一直到破冬後,業務比較熟悉,人也油條了,日子才比較好過。


 


    說實在的,師父與我雖然緣淺,但是我仍深受影響。別的不說,寫公文時,就會不自覺的臨摹起他的字體,雖然還是很醜,但是已較之前大有進步。等到深入了解業務後,看著師父留下的檔案,真是佩服其中的高明之處。


 


    自己退伍後,營部組的前後期退伍弟兄相約聚餐,來了20多人,坐滿兩桌,十分熱鬧。師父也來了,坐在老一票的那桌,我還是不敢面對師父,只有跟著大家過去敬酒時打個照面,真是無顏與慚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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